听众来信- Stephen:为什么我认为川普的当选是自由主义者理想的崩塌?
袁莉老师,
您好!我叫Stephen,是贵节目的一名忠实听众,目前居住在澳大利亚。在听完您上一期与王男栿女士的访谈后,感触颇深。这次美国大选川普得胜,我作为一个目前并未生活在美国的人,与接受您采访的王女士相比,美国大选的结果于我或许并没有太多直接的冲击。然而,在新闻瞬间的震惊冷却之后,我却依然感到难以释怀,这也是我写下这封来信的初衷。
或许,站在一般人的角度,我作为一个「顺性别直男」,国内原生家庭(姑且用这个现在很流行的词吧)生活也相当不错,我应该在中国有不错的人生。然而,作为一个社会民主主义的支持者,我却感到弥漫在如今中国社会每个角落的窒息感。言论自由与思想自由被压制,父权主义、反智主义大行其道。整个社会逐渐只剩下一种得到允许的声音。在2022年亲身体验到了动态清零的可怕之后,我最终彻底下定了决心离开中国。为的就是能过一种能不违背自己良心的生活。然而,在川普的身上,我却看到了许多自己深深厌恶的中国社会的影子。中国社会中盛行地域歧视,很多人(如我的很多长辈),对于非裔人士、性少数有极深的成见。而川普在辩论会上却公开传播移民吃掉宠物的谣言,过去还曾说「the overwhelming amount of violent crime in our major cities is committed by blacks and hispanics」,这些言论都让我有深深的厌恶感。而他将记者称为「人民的敌人」、若无其事告诉民众注射消毒液可以杀死新冠病毒,以及他在1月6日暴动中所扮演的角色,更都让我看到了趾高气昂、只手遮天的中共当权者的影子。或许,川普治下的美国,将会变得更像中国,而不是一个我理想中的自由国家。然而,除了身边几个有相同价值观的朋友,在网上,我看到的却是许多「华川粉」的欢呼,在网上与一些华川粉的些许交流,甚至被讥讽为所谓「民小」,让我更加感到自身的孤独。即便是在离开中国的人中,我感觉自己或许也是一个少数派吧。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怀疑,我离开中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从大的方面来说,我认为这是现代自由主义在全球范围内的一场极大失败,甚至代表着自由主义主导下的全球化的一种失败。《纽约时报》上的一句话令我感触颇深:「the refusal to see how profoundly distasteful so much of modern liberalism has become to so much of America」。我并不认为过去的全球化世界是完美无缺的。全球化为我们带来的,既有平等包容的新文化,也有资本逐利、剥削的黑暗一面。我们使用的iPhone手机,背后可能便是一位富士康女工的血泪;一位孟加拉国的纺织女工在拥挤的车间生产出我们穿着的衣服,可能只能得到极其微薄的一点报酬。与此同时,随着工业从美国转移到工资水平更低的国家,大量原美国产业工人也失去了工作,挣扎于贫穷之中。或许,这次川普的当选,正意味着这种全球化下的种种冲突迎来了一种悲剧式的结尾。或许正是这种被抛弃、被剥夺的感觉,使他们对于与全球化同时到来的自由与包容更加敌视,最终令他们转向了川普这个民粹主义的强人吧。我认为无法责怪选出川普的穷白人,然而,过去的世界或许并不美好,但我认为那至少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社会。像我这样的人,可能也恰恰是过去全球化的受益者——如果没有全球化,我这样在母国生活得并不幸福的人,在默默忍受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然而,现如今,不仅在美国,法国、德国、比利时、荷兰、意大利等国,民粹主义也大行其道。或许,在这些民粹主义者的影响下,未来的世界将会变得愈发封闭、保守。在那样的世界中生活的人们,还可能有这样的选择吗?
最后,作为一个生在中国的人,我认为川普的当选,或许也为中国未来的命运埋下了阴霾。很巧的是,正如王女士提到古巴的情况类似,作为年轻一代,我也同样认为对中共政权的严厉封锁对于中国未来的民主自由毫无益处。今日的中国,中共政权正极力想要关上大门,以保证所追求的「政治安全」。这种时候,尚未完全斩断的与外部世界的经济联系,恐怕是令中国不至于退回毛时代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相信在川普任内,中美必定再开争端。在内外的双重张力之下,未来几年,中国很可能会加速进入一种闭关锁国的状态,使得中国实现民主自由变得愈加遥遥无期。
但川普作为一个美国总统、代表选出他的美国人,或许这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总结来说,我认为川普的胜利,不仅仅是民主党的一次失败,或者现代自由主义在美国的失败,而可能是一个民粹主义、民族主义愈发大行其道的时代的开端。这也正是我现在由衷感到困惑与迷茫的原因。或许,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我如今的心情,可能与很多「毛左」在看到苏共垮台时的心情类似吧。自己过去心中理想的世界,在自己浑然未觉时已戛然而止,而未来会怎么样,或许也不是我能够改变的。在这样一个时代中,作为一个脆弱的个人,能做的事情,或许相当之少。
作为一个理工科背景的人,才疏学浅、文笔拙劣,文中恐多有谬误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Stephen
(编者按:来信原文为繁体)
看完这篇坦诚的来信,来信者需要了解今天的“左翼自由主义”与洛克所说“自由主义”的实质。让我们再回顾一下哈耶克对经济制度的阐述,或早一点的“费边主义”对“知识分子”的影响,我想对来信者会有所帮助和更深层了解左右,跳出墙里的左右认识。谢谢!
你们好,
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我还是很认同Stephen的一些观点的。有一点想一舒胸臆。结果零零散散写了一下这些段落。
整个西方民主社会“向右转”的趋势可能真的代表以自由资本主义为基底的全球化正在走向瓦解。很多我们以前习以为常的全球化带来的福利与进步的代价也许都是极大程度被忽视的。这些代价也许都是积少成多,大家却没有防微杜渐。
这些代价有文中提到的西方民主社会因为受到经济损失、贫富分化下离高等教育越来越远的工薪、蓝领阶层。其实也有在威权社会之中越来越集中的权贵阶层。民主社会之中的失去的一代可以用选票交给他们精神上的代理人,民粹分子,用来惩罚那些岁月静好的白领阶层知识分子们,威权社会的权贵阶层也不得不在一次次权力内斗“养蛊”之中诞生出最强的“蛊王”。
在物质、科技生活越来越丰富便利的西方民主社会和威权社会的既得利益群体,这些跨国公司职员,知识分子等等的精英阶层还在不断的探索他们对于自身以及人类进步等等的美好事物追求的时候,忽视社会本质的公平性就带来了惩罚。他们既没有阻止西方走向民粹,也没有防范东方走向极权。他们之中有很多只关心所谓“人类科技进步”的商人们,只在乎自己是不是能上天入地,根本也不在乎上天入地的代价是不是多少人的被压迫。
在这样一个新的时代,移动互联网和传媒的“去精英化”“民主化”“草根化”又给了西方民粹分子可乘之机。传统的精英的对严肃事实的认真对待,对社会运行规律的长期研究等政治素养,已经在广大普遍缺乏批判性思维高等教育的广大”群众“之中失去了市场。阴谋论,个人崇拜,宗教原教旨主义,以及粗浅的理解事物夺得了大众的舆论制高点。
同时,在短暂的惊慌之后,极权社会的权贵也同时找到了在新时代如何高效控制群众的方法。现代科技可以很好的”为我所用“,用来寻找,锁定和惩戒异见者。用舆论转移群众的矛盾和斗争阵地。庞大的市场可以是用来逼迫跨国公司的筹码。甚至在和传统的民主社会领导人推杯换盏之后,某些民主社会的原则也是可以被当作商品交易的。
一个个作为个体的公民真的一定能完全理性的行使被赋予的民主权利吗?当他们缺少批判性思维和获取真实信息的渠道,被困在信息茧房和被仇恨思维蒙蔽,又或许他们或许为生活所迫,寻求个体短期利益而放弃社会长期稳定。他们在这种种情况下做出来的政治决策,一定会是好的结果吗?或者换言之,这个“好”,是对谁好?
我还记得小时候政治历史课本上总说”西方社会的民主是资产阶级民主,是有局限性的“。很早的时候,民主,或者说在民主的规则中产生影响力,是需要很高的门槛的。你可能需要有钱,或者受过良好教育,或者两者兼有。作为一个有产者,你的政治决策通常不是短视的,而是长远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你的目的通常也不会是无知的,而是深思熟虑经过推敲的。作为一个有道德的人,你的动机通常也不会是自私自利的,而是会惠及他人与社会。
但是,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街头奄奄一息、行将就木的瘾君子呢?他也可以是公民,也需要享受政治权利。如果这个时候让他做出选择,他的选择会是长远的,深思熟虑的,利他的吗?答案显而易见。但是,这位瘾君子公民基于他自身做出的政治选择,其他的人可以批判吗?答案可能也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这个例子过于极端,那么如果我们把“一个”替换成“一群”,“奄奄一息”,“行将就木”替换成“穷困潦倒,毫无希望”,“瘾君子”替换成“底层/工薪/蓝领/产业工人”。唯一不变的是,他们都是民主社会的公民,政治的合法参与者。他们做出的政治决策,同样也可以符合他们的认知,折射他们的现状,反映他们的不满。同样,也难以被批判。
作为一个理智的自由主义者,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和懂得批判性思维的人,你可能会觉得这样的现状苍白无力。但这就是事实。也许在民主社会黄金时期的开始,在七十八十年代欧美腾飞,信息革命开启全球化的时候,那些铁锈带的人们已经开始承受失去了。只不过他们的贫穷没人在意。那时候和你们一样的人,正在全世界寻找下一个商机,在跟某一些威权国家的权贵们愉快的合作,在闷声发大财。也或者沐浴在各种科技和物质繁荣之中,享受着理想主义。
而到了现在,当他们这个群体足够大的时候,开始用自己的政治选择主导整个社会的走向。自由主义、自由贸易、科技进步、平等权利等等的理想主义原则和价值,被这个群体和背后的民粹主义者一个个地否定。你却无能为力了。你看到了这样的一个困局,如果要尊重长期以来受到损失的群体,那么就需要在这样一个民主的框架下接受占多数的他们的选择,哪怕你知道这样的选择是短视、反动,反智的,甚至,到头来,他们自己的福利也同样将大幅受损。
你也许会执拗的觉得:长江黄河不能倒流,密西西比河也不能倒流。有些价值是人类进步的需要,是需要强制性的改变,代价就是不能充分的尊重某一些群体的选择的权利。那么,一旦你认为某些代表未来全人类发展的原则是要强于目前朴素的,“漏洞百出”的民主制度的话,你就会滑向另一个方向,极权社会。之前某一些在威权社会成长起来的领袖,也许和你这样的逻辑非常的类似。他们可能甚至没有对于朴素的民主的在意。他们同样认为,他们的某些原则代表了人类的未来发展,所以需要牺牲某些群体现在的利益。于是,他们通过他们本就非常强大的权力和资源,做出了更具破坏性的政治决策。他们的实践,没有了一丝民主的制约,也许会更糟。
历史到了这个地步,作为一个理想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不论主动或者是被动,我们看待社会的范式应该被颠覆的地步了?或许上帝或者这个宇宙,没有义务让人通过行使某一些的政治权利就一定能达到某种理想的状态。这样的想法本质也是一种理想,一种崇拜,一种信仰,一种宗教。民主社会的信众认为大部分公民行使民主权利一定会带来好结果,或者一定会带来最不坏的结果。而极权社会的教徒认为,自己,或者某位开明的独裁者独断专行一定能达到某个理想。这两者都是信仰,都无法证伪。或许作为一个理智的有批判性思维的人,我们应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看待这个问题,不遵从任何一个信仰,而是站在一种更加超然的角度看待这样一个人的试验场。过去民主制度的成功,代价你也许看不到。今天极权社会似乎在大规模崛起,但背后的脆弱你也许也看不全。
那么,当你看清了真相,你真的可以完全超然的看待这些事情吗?不痛不痒的对待世界上的大小事件,我觉得是很难得,特别是当你看到一些曾经你觉得理所当然的社会规范和底线,如今荡然无存,你也许无法完全无视。就像你如果亲眼见到了不公平,你会觉得袖手旁观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这是自然而然的。
怎么办呢?
我一直都觉得,对于一个理性的人来说,信仰是,并且应该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一种本能。我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我可能会觉得,如果有人要归化我如某一个宗教,我会很难说服我自己进入这个宗教。这主要是因为,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某一个先知在某年某月发生了一个奇迹,这样的一个奇迹对于整个宇宙来说至关重要。如果未来我要皈依某一个宗教,一定是我的主动选择。我会选择相信这一个宗教的种种理念,而不会是被宗教的某个故事的某个宣称发生过的奇迹所折服。
相信自由主义、民主和理性本身也可以是一种信仰。但是这个信仰应该区别于看到民主社会民粹之前,理想幻灭之前,出于对自由主义、民主和理性本能的相信。相信自由主义,我觉得一种进阶的信仰应该是我们做出的选择。本能的相信是把主动权交给了自己以外,期待着世界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如果不然,则只能无助地祈祷,亦或者,滑向极权主义另一端或者混乱和沮丧。而选择的相信,则是理智的看待现状,知道这个世界并非完美。自由主义和民主、理性无法自动带来成功。但是坚持这些价值观,是一种生活方式和未来道路的选择。这个选择关乎、影响的不是别人的行为和决断,而是自己。
不论世界如何变化,如果你自己可以做相应的坚持,尽自己所能把身边的事情,按照你内心的选择做好,就算外界有再多负面的消息,你自己的内心可以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有目标性和使命感。你也可以影响身边的人,给他们以启发和希望。
另外,跳开政治、社会和复杂的国际关系,世界上还是有很多精彩的事物正在发生。比如关乎人类命运的航天,人工智能,生物科技等等。这些事物也许能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维度打开很多桎梏人类文明发展的枷锁,从而开辟一个新的人类的空间。宇宙那么大,也许政治方面的这些退潮只是人类发展的沧海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