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来信-余先生:一个小镇男同的经济上行与梦碎

编注:这期来信的作者是播客《EP-172 人们为什么怀念“经济上行期的美”?》中的余先生,他在我们征集之初发来了这封信,标题就叫“一个小镇男同的经济上行与梦碎”。很多听众反映想看到TA们的来信,我们在征得同意后做了校对与简单的编辑后进行了发布。

袁莉老师您好,

作为从第一期就开始follow您的听众,今天终于找到了与您分享的话题。听第一期节目时,我还是国内互联网大厂的设计师;而现在,我已经润到了欧洲,开始了新的人生篇章。

我是95后,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我算是”赶上了经济上行的尾巴”。

2018年,我即将从东北一所普通一本大学毕业。当时在父母压力下选择了并不喜欢的工科专业,面临就业还是考研的抉择,我犹豫了很久。那时互联网产业正蓬勃发展,连我们这所偏远院校都建起了”互联网孵化园区”。我参与了不少孵化项目,开发了一些校园服务类小程序,但始终觉得自己是非科班出身的门外汉。最终,我下定决心跨专业考研,来到上海学习设计。

上海的学习生活果然扩大了我的视野和见识。我开始系统地学习设计学,与不同背景的同学交流知识与看法。期间,我有幸去台湾交换学习。让我意外的是,台湾教授讲课时采用的全都是大陆App的设计案例,还频频称赞这些互联网公司的创新精神。这让我觉得”倍儿有面子”,也更相信中国正走在光明的道路上。虽然互联网存在限制、言论并不自由,但我天真地认为,经济发展必将带来更大的开放。

那时,身边朋友的经历都在印证着这个判断。一位没有考研的大学同学比我更早参加工作,进入了大型外资广告公司,全国各地出差,住五星级酒店。每次见到她都是眼里有光,经常会讲一些“赋能”“抓手”一类的“互联网黑话”,让我仿佛看到了她未来成为广告总监的样子。

大厂朋友们的生活更是让人羡慕:网易的设计师告诉我,他们食堂聘请的是五星级酒店退役大厨,每天各种菜系免费供应,虽然还配备了健身房,但他工作一年还是胖了五斤;腾讯的朋友晒团建照片,今年去了苏门答腊岛,明年计划去北海道;另一位设计师朋友又准备跳槽了,这次薪水能涨50%……

我甚至参加了一场在上海高级餐厅举办的同志婚礼,新郎之一是阿里高管。作为同样的性少数群体,我当时觉得:只要进了大厂、挣够了钱,就能无视社会与政治的限制,过上想要的生活。

2020年,我完成了毕业论文,开始在互联网公司实习,最终如愿进入了一家互联网大厂,成为一名交互设计师。起初我对工作充满憧憬——在经济上行期,互联网产品靠服务与创新取胜,吸引用户的是贴心的服务、优雅的设计和创新的模式,这些正是我读研时学到的经验,也是我相信的互联网法则。那时淘宝发力天猫,是为了在服务和品质上与京东竞争,而非像如今与拼多多比谁更便宜、更能免费退货。

然而,经济上行期的经验与理想在下行期站不住脚。开始工作后我才发现,曾经期待的创新设计,变成了日复一日设计”砍一刀红包”,每次还要出7-8种方案;每周例会的参考案例,从海外产品变成了拼多多、抖音那种高饱和度、廉价超市般的视觉风格。不仅工作开始劣币驱逐良币,福利也成了奢望——海外团建因疫情遥遥无期,每年仅5天带薪假期让人怀疑人生,但仍有同事会”刑期坐满”以获得全勤奖励。

我的身边不乏留学海归、清北毕业的同事,那些曾经眼里有光的人,如今每天996地做着重复且无意义的工作。我理解商人逐利并没有错,经济下行也会诞生新的商业模式,但最让我失望的是,这个国家最聪明、最有抱负的一批年轻人,把青春耗费在研究如何让用户多点一次广告、多玩一轮”砍一刀”。除了在大厂”屎上雕花”,我们似乎看不到其他的可能。

经济寒冬无差别地侵袭着每个人。那个在广告公司的大学同学,再见面时已经有些憔悴,她告诉我她工作了五年月薪还没到一万块钱,而且由于长期工作,不到30岁便有了颈椎问题,头晕腿麻,正在考虑请病假或换个轻松的组;大厂的食堂也因为降本增效,不再免费向员工开放,质量也开始下降;跳槽也不再意味着升职加薪,一波波裁员让所有人都自身难保。

同时,我也开始关注到一些社会新闻:制定”骑手处罚制度”的大厂产品经理被裁后去送外卖,困在自己设计的系统里;我只是在交友软件上传了一组男生接吻照片,就触发了’违规’——而这套审核逻辑,说不定就是某个前同事的杰作。我们天天优化的算法、打磨的功能,到头来都成了规训我们自己的工具。这算创造价值,还是自掘坟墓?

经济繁荣就像止痛药,药效散去后,所有社会结构、政治、人权上未解决的问题都会重新涌现。我们这代人误以为经济增长就是进步的全部,却忽略了一个健康社会需要的不仅是GDP,更是公平、自由和对每个个体的基本尊重。

我看不到社会的转机,便选择改变自己——我辞掉了工作,润到德国开始新生活。

诚然,德国经济也不景气,互联网发展更是落后。但让我更感兴趣的,是德国社会保障制度。我来德国之后才知道,有些地区的幼儿园学费是按家长收入决定的,高收入家庭反而需要缴更多学费来帮助低收入家庭;对于从事艺术设计的自由职业者,有”艺术家社会保险基金”提供低价的健康养老保险……这些对自称社会主义的中国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

最近正好在看您在2013年对秦晖老师的采访,让我对这20年的经济周期有了更全面的认识,也更让我意识到:一个用钱和权定义规则的社会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社会”,而是从未改变的”江湖”。

写这封信不是为了缅怀经济上行期那些泡沫一般的幻想,也并不想说“润”就是唯一的方案,而是想反思:当我们都在比谁能在泰坦尼克号上抢到头等舱时,也许更该问的是——这艘船到底要开向哪里?

我知道还有不少像我一样的”小镇做题家”在大城市内卷求生存,也有不少像我一样的性少数酷儿们在歌舞升平中寻求慰藉。但花开总有花落时,也许是时候停止仰视遥不可及的发展巅峰,而是低头思考脚下的社会,如何让每个人都能度过寒冬。

感谢袁莉老师一路以来的陪伴。也祝不明白播客越办越好,用熟悉的乡音连接这个时代愿意思考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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