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来信- Linda:一位职场妈妈关于阶层固化的自述

编注:在《EP-157 在阶层固化中挣扎的小镇做题家(下)》发布之后,Linda向我们发来了这封信,之后还发来一些补充,为了方便阅读,我们做了校对与简单的编辑整理后发布了这封信。

袁老师,

您好,听了您上一期节目在阶层固话中挣扎的小镇做题家,我也感触很深,想给您投一个稿,主要原因是因为您提到了都是男性来稿,没有女性的视角,所以我就在听了您的节目那么久以后,也想尝试着写一些什么东西。

我是一位九零后,也是一位职场女性,同时也是一个妈妈。

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经历,还算是比较典型的小镇做题家。 我出生在一个中部省会城市的农村,爸爸妈妈都是农村户口,爸爸起初在村里的民办小学当过老师,后来也做过生意,在工厂上班,我的妈妈几乎生完孩子以后就一直在家做全职太太。

我小学就是在普通的村小读书,初中是在镇里边的中学念书,从中学开始我的成绩变慢慢地好起来,所以高中的话呢,很幸运地上了省会数一数二的高中,也第一次在学校认识到了阶层的存在。跟小学初中不一样的是,我的高中同学基本上都是这个社会中产及以上的人群的子女,但是我的小学跟初中基本上都是周围村里边的孩子。

在高中让我印象比较深的是,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出国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但是我高一的同学就有在国内读了一年,第二年就去美国的私立高中读书,而且在那边品学兼优,在学校里边长期考全校第一,而且还化妆谈恋爱,过的生活跟我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

我的同桌给我们展示小时候的照片,他在小学的时候就去了法国巴黎旅游,留下来了他们全家和埃菲尔铁塔的合照,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们跟我是那么的不一样。

在高中还有一个事情对我影响比较深远,就是我们当时在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我问我同学想去哪里念书,他们大多数人给我的回复不是北京就是上海,我当时是没有这个概念的,但是由于我们班同学也都是想去这两个城市,所以我也很自然地跟风报了北京和上海的学校。

结果如愿以偿,我上了一所上海985的学校,到了上海,我才真正知道为什么他们只想去这两个城市,因为这两个城市确实跟我出生的城市比太发达了,我记得我第一天到上海火车站,我需要坐地铁到我们的大学。我站在地铁站,我看到月台两边的地铁呼啸驰进入站台,又风驰电掣般的跑出了车站,就像看到了未来世界,我在原地不动,等了两三班地铁过去才最终鬼使神差地坐上了正确的方向。我当时觉得地铁只停20秒,转瞬即逝,我怕我自己登不上火车,所以给自己留了充足的准备,列车一来我就马上登上了地铁,现在想想真的很像东京女子图鉴里边,从乡下到大城市的一个小女孩感受到了极大的感官上的冲击。

在上海读书的那几年是我睁眼看世界的几年,我们大学的同学由于是提前批的计划考入的,当时都是免学费的,在大学里我们班同学反而是跟我的情况都比较接近,没有太大的阶级的差别,很多同学是为了免费的学费考进这个专业的,所以在大学时期,大家都会去打工,我们很多同学在大学的时候就已经经济独立了,再次,这些孩子们也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考上这所学校的,所以大家的学习能力以及探索能力都非常的强,我也倍受影响,我们班大学同学除了个别目前在体制内以外,其他的都出来做生意,创业或者是出国,整体来说还是走的路都很不错的。

我大学结束以后在学校校招的时候找到了一份体制内的工作,当时是有编制,有户口的,其实也是受家庭及行业的影响,所以选择了这份体制内的工作,但是我在做了几个月以后就觉得不适合我,于是我就去考了研究生,最终去香港读书。

香港毕业以后,我的事业其实是有进一步的拓展,我最终选择了一家负责大湾区板块的外企,在这个外企当中,我从一个小白逐渐担任了地区的业务经理,在这个期间,我觉得中国的经济是处于上升期的,我自己的能力加上运气使得我自己在大城市能够靠自己的能力定居结婚生子,当时我还是对自己的生活比较满意,而且对未来比较有信心的,我跟我先生都是小镇做题家,不过靠自己工作家庭的税后收入还是达到百万水平。

但是这种信心随着疫情的发展急转直下,疫情期间发生了那么多让我觉得非常难以接受突破底线的事情,在结合到之前中国历史上的那些悲剧,我意识到历史真的会不断地重演。我自己回想起来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可能得了政治性抑郁,所以我拼命地想逃离这个环境,一边带小朋友的同时,一边工作,一边着手准备移民。后来很幸运的是,经过了一年的前前后后的筹备,我顺利移民到了英语国家,目前我跟先生在南半球新的国家也都找到了工作,我的孩子上了这边很有爱的幼儿园,我们也住上了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独栋房子。短短一年,似乎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谓的阶层也有了跨越国家的一个重新的定义。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高中确实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我的高中同学他们要么大学的时候就出国了,要么研究生的时候就出国了,大部分的同学也都最终留在了海外,如果不是他们在我不同生命阶段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我觉得我的人生路径也肯定不是目前的这个样子。当然,我也会去对比,也会觉得幸运,更多的是会觉得感恩吧。当然在高中的时候,自己有的时候也会有点小自卑,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卑可能变成了动力,以及现在我完全能够自我和解,比如说我现在一定很坚持要独栋的房子,是因为我小的时候也是住的农村的自建房,我们有两层的小楼和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几个葡萄树,每到夏天的时候午后我们就会在葡萄藤下面吃饭摘葡萄我觉得那是一段我人生中很美好的回忆,人长大以后也往往会美化自己的童年,所以呢,我到新的国家以后也实现了自己的小小梦想,就是生活在一个有院子里的房子,而且我也觉得我能够给我孩子的好的居住环境,是蓝天、白云、草地以及带院子的小房子。

说到阶层的固化, 我觉得我受到的影响,其实是我的反应往往是比别人要慢的,会更加的后知后觉。可能我同学的父母在一开始就会给他们一些指导和规划,他们也能看到更宽广的一个视角,但是我这边收到的信息来源就是比较常规的读书,上中国的大学考一个好大学,毕业之后找一个好工作。尤其对于中部省份的人来说,找一个有编制的工作已经是非常非常舒服了,但是我通过我在上海、香港的一些见闻,我身边不论大学同学也好,还是高中同学也好,他们所选择的一些路径,逐渐找到我想去尝试的路径,包括后续的移民,我一开始大学毕业也没有很坚定移民,一方面是对于移民的的生活没有一个具体的了解,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中国当时的经济发展还是比较向上的,在国内自己也能有很好的机会,但是在经历一系列事件以后,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出来,可能从表面上过得也跟我那些高中同学比较接近的生活。

还有想额外分享的一点,就是作为职场的女性在中国工作了近10年,我在生孩子以前是没有感受到男女之间的差别的,但是在生完孩子以后其实有很明显感觉到不对劲,比如说我生完孩子以后,我的同事和我的客户可以随意的跟我说一孕傻三年,或者是说我的精神状态不好,这个是让我觉得极其不舒服的一个点,似乎大家会抱着一种想要对你严格要求的方式,需要你奉献,或者说更轻视的态度去跟我沟通,而并非告诉我说没有表现那么积极也没关系,因为你太累了,你需要睡觉,你需要减轻自己的心理压力,不会去关心这些除了我的好朋友,这一点让我觉得真的非常不友好。

再补充一些我身边亲戚朋友的细节,在我那个年代,我的表哥堂哥或者是比我大几岁的人,他们在毕业以后其实都是有一个入门的工作之后一个快速的晋升,但是呢,我的这些家里边的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们在二零年以后毕业的这些孩子,真的很难找到工作。其实找到工作以后也很难有一个好的晋升的路径,因为各行各业都很艰难,比如说教培行业。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跟我们那个时候比难度会增加挺多的。

我还想就阶层及女性这两个点加一些自己的总结。

阶层:在阶层固化方面,我认为我高中大学所在的时代,互联网及自媒体还没有那么盛行,所以信息来源是比较有限的,很多关于教育,职业规划的选择其实是被框定在固定的圈子以内的,那个时候这些信息来源似乎更依赖于口口相传及自己社交圈以内的具体案例。而信息量的多少才是真正影响下一代发展的重要因素,所谓你挣不到你认知范围以外的钱。

比如我父母对我的规划是能够在体制内工作就是最好的,收入稳定,不用担心失业,医疗及养老相对有保障,他们可能很难想象移民的生活,甚至说在外企工作的具体状态,也因此我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体制内。

而我的高中好友,她父母均是体制内,所以对她的规划是到美国读书,然后在高校任职,最终她也选择了这条路,只不过她选择留在更为宽松自由的美国。

另外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例子是,我在香港研究生期间认识的校友,他是美国华裔,他父母在美国企业任职,家庭收入是二十几万美金,他告诉我他毕业以后要去投资银行上班,起薪就有二十万美金,我听到以后超级惊讶,甚至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投行,而他当时只是一个学生,已经对于自己未来的规划有那么清楚的认识了,最终优秀的他也确实是在投资银行上班,而且在香港,东京,纽约都工作过,我私以为认知能力及英文母语水平确实让他成为了世界公民。

之所以我觉得这些案例是阶级固化的代表,并不是否认其他两位同学的努力,而是在他们本身很优秀的情况下,他们的父母用眼光和任认知,给了他们更开阔的视野,让他们走的路更没有歧途。

在看了这么多不同的身边人的案例以后,对于未来自己的孩子的规划,我其实还是处于有路径但不清晰的阶段,我并不是一个盲目追求成功学的人,我更看重孩子的心理健康及让他有空间追求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成为一个内心丰富的孩子。

女性:作为在国内工作了近十年的女性,我感受到的对于女性的压迫是从生育后开始的,对我说的是压迫,不是简单的不公平。

生孩子之前,我是一个很精进的人,喜欢自己的事业并乐于接受挑战,一度进入了工作狂模式,从没觉得这个职场对女性有什么不友好,因为我还比较坚信这个社会起码是鼓励女性出去工作的。

但是生完孩子以后,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我的产假是六个月,但是这六个月真的不满足我照顾孩子的需求,在孩子婴儿阶段,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是主要由祖父母照顾,我希望我可以多陪伴而且亲自照顾孩子。当时我对比了其他国家的政策,当看到北欧的妈妈可以有一年产假,甚至产假结束后还可以停薪留职,选择多照顾孩子一段时间的时候,我当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因为我当时面临的选择是要么回归工作,要么辞职,但是我喜欢我的工作,我也需要这份工作,只是我希望哪怕不领薪水,我可以用一年时间好好陪伴孩子。当时我选择回归岗位,但是一边熬夜带孩子,一边白天上班,我有半年是处于24小时待命的阶段,这对于一个女性来说真的太累了,身心俱疲。

工作岗位,我必须是全职,因为没有兼职慢慢过渡的选择。周围人对我的期待和要求也是非常高,他们会不断用女性可以兼顾家庭及工作这种话术来“鼓励”我,甚至我可以说是道德绑架我,当我有辞职带娃的想法时候,还有很多人全部劝我千万不能辞职,要坚持上班。也许这对于那个环境中的人的道德要求太高了,我更希望得到的是一个制度的保证,例如法律给女性更长时间的产假或者是灵活假期,有更多的全职,兼职选择的机会,以及对于全职妈妈的保障机制。我觉得共产党宣传的妇女能顶半边天,社会投喂的职场女性的励志故事,其实都是他们在压榨女性的价值,让更多的韭菜为他们疲于奔命。

国内职场中还有一个默认的潜规则对女性也相当不友好,就是筛选简历的时候会很看重这个人的职业连续性,也就意味着如果有职业的空档期,以后找工作也会有一定的挑战。所以作为女性也很难做出决策去休息一年两年。

我身边观察到的案例,也是很促使我要移民的一个因素就是,我想更多时间陪伴孩子,在加班与带孩子中间,我坚定选择带孩子。一旦女性选择了在国内的企业做全职工作,那么加班文化盛行的情况下,很难避免对孩子的陪伴时间减少。

我并不排斥职场妈妈,但是我希望的是一种更为温和的方式,用制度的保证给妈妈们更多选择。例如在三岁之前,我真的很需要用全部精力陪伴孩子,三岁之后当孩子有社交需求,可以开心在幼儿园玩耍的时候,我有自己的工作,且不加班。

我的好朋友夫妻两个人都是大城市的大厂上班族,他们生完孩子以后,妈妈回归上班,孩子基本就是要靠祖父母来养育,孩子爸爸996,白天几乎见不到孩子清醒的状态,妈妈也需要时常出差,加班。

身边这样的案例不算少数,跟欧美国家主要依靠父母养育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我甚至觉得这样的恶性循环会毁了我们的下一代。小镇做题家的父母进入大厂996, 我们的孩子被隔代抚养,成为新一代的跟父母住在一起的留守儿童。这样的模式又会给下一代的孩子们留下怎样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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