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来信-Kathy:白纸运动一周年

编者注:Kathy 是《不明白播客》2022年10月29日播出的第23期《四通桥后,那些年轻的抗议者》的受访嘉宾。

也许有人还记得我,我是录制过《不明白》播客的 Kathy。

接通采访电话的时候,我的心情是有些不合时宜的热切——因为已经习惯生活在孤独和不信任的恐惧中太久,我第一次发现那些郁积在心中的话竟然不是全无出口。

“四通桥事件”爆发的那一天夜晚,Instagram 上不断更新的内容和图片,一张张海报连起的遥远版图,那种我从不敢想象的共识和热忱淹没了我,却又更加证实了我的孤独——那不仅仅是因为初到异乡而无友,而是长久惯于设防,还有根植于心的身边没有同路人的预期,只能沉默以自保。所以那时我最急切地想问,天涯海角的朋友们,你们在哪里?我们走在街上,到底要怎样我才能认出你?

那一阵子的记忆是紧张而模糊的。学校里的海报经历着不断“迭代”,从一个人的声音到中性笔留下的中文字样的对垒,从对 Bridge man 的声援到对校方不公正处理方式的指控。

第一次张贴有政治主张的海报,第一次走上街头,第一次面对一双双眼睛说出那些曾经只存在于我和朋友间的私下暗语……我竟然是在现在回想时才意识到这一桩桩的艰难。那时候的我没有时间多想,每一刻都在被内心的火焰燃烧。我甚至记不清“白纸运动”爆发在哪一个时间点,但我记得学校的公告栏上掀起了再一个小高潮,还有2022年11月27日伦敦中国大使馆前的集会,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中国留学生——多么奇异的一种心情。

乌鲁木齐市的大火,南京传媒学院的白纸,上海乌鲁木齐中路的悼念,第二日警察局门口的“放人”,北京亮马桥的喊话,更多走上街头的人……说实话,这些词语、时间和网络上的帖子,无数次我以为会刻骨铭心的时刻,现在已经在我脑中模糊成了一片。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

我恐惧。我恐惧回忆起那些无能为力的时刻的痛苦,我恐惧不断受到“我什么也没有做”的愧疚的折磨,我恐惧即便拥有了一些朋友却依然要面对无人诉说的孤独,我恐惧别人都忘了而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原地。

我恐惧我忘记。

我有真实的朋友被警方暴力伤害、带去留置盘问而失联,我有真实的朋友在国内的校园里行动,我有真实的朋友走上北京的街头。因为这些真实的存在,我不敢说自己做了什么。和Ta们相比,我怎么好意思自称参与了一场“革命”或者“运动”?时至今日,我最大的努力也不过是在这里煎熬出一些排比句而已。

但我总归还是写了,我想用这个名字再说一点话。因为如果你曾经听见过我,也许时隔一年再次听见,会感到些许安慰——我这么相信,是因为我也一直在从那些被听见之中得到安慰。一年过去了,这个小小的名字竟然有时还会被提起,几经周折的转述被我偶然捕捉,每一次都是过电一般地被触动,隐隐的创痛后泛起无限的暖意。是的,我有被听见,我有被记得。虽然短短一年的时间我的心境已经有了莫大的变化,但那个孤独的创洞始终留在那里,而每一次它能得到安慰之时,也都是我最感到力量之时。

为什么我会对“白纸运动”条件反射地想要回避,大概也是因为它没有得到应有的述说,于是不能结案,心中一直空悬。

在最重要的和它相关、和我们相关的那片土地上,众所周知的言论审查使它无法被讨论,新冠政策的突然转向和随之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以超高速贯穿了这一整年。有人在狱中,但多数人在日常中自顾不暇。那些勇敢的义举不能得到公正的对待,一面是正确的集体记忆,一面是习得性的无助,夹在中间抬首四望,难保不会心生出疑窦——那一切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存在于我们少数人的幻觉?

我仍是愧疚和无措的,我也仍然恐惧,我还在学习与新的孤独感相处。烈火平静之后,烧伤的痕迹才显露出来。那些散落在天涯的朋友终于得以相识,往往面目也并不同于想象,我们蛰伏在各自的创伤后遗症中太久,没有人真正熟悉该怎样交流,也很少有人预先明白,孤独不会因为份数的叠加而彼此慰怀。

不过还有另一重故事,它不因孤独的顽固而止步不前。即便看上去没有差别,北京海淀区的那座立交桥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一种普通的存在了。而就算失去了路牌的指引,我们也都曾在世界的不同角落走上过乌鲁木齐中路。

好在,我们曾站在一起。我们可以交叉验证这一切不是幻觉。就当所有的意义都不作数,至少也还有一样:我们曾听见了彼此的声音。

那是最好的记忆的证言。

Kat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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